赣中的将军教师-陈乃昌

正 步 走- ---纪念陈乃昌主任诞辰100周年

 王均宝

1956年9月，我在赣榆县中学上初中二年级。11月，学校里来了一位陈主任。

在一次校会上，校长介绍了陈主任是从南京来的。在那次会上，陈主任没讲话。我们也只是见了他一面：圆方脸，衣着特别整洁，个头不是太高，上等身板。人显得十分坚强、刚毅，眼睛闪亮有神，给你一种魁梧威严的感觉。后来听同学们传，说陈主任年青时参加过北伐战争、中原大战，在长城抗战、卢沟桥抗战中和日本鬼子拼过大刀，是淮海战役中起义的国民党的师参谋长，刚从解放军南京军官学校转业下来的“大官”。大家都对陈主任有一种莫名的敬畏之感。

不久，学校组织全校体操和歌咏比赛，以班级为单位参加。体操比赛中最重要的就是，正步走通过主席台，接受检阅。

当时我是初二二班的文体委员，我负责带领全班同学练习。一次课外活动时，我们班正在操场上练着，陈主任走了过来问：“你们是哪个班？”“我们是二二班。”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“我叫王均宝。”“你是文体委员？”“是，请陈主任指导。”“那我做做示范吧。”陈主任一边做动作，一边讲要领。“正步走，一定要用力，要掌握保持三个90度。用力，是全身用力，三个90度是腿抬起时，小腿和大腿在膝盖处成90度，大腿和上身成90度，摆动胳膊抬腿的一边，尽力向后伸直，另一只胳膊上下两节，在胸前成90度，抬起的腿，落地时要用力，要让地出声。听我口令：正步—— 走！”陈主任示范完了，又陪着我们练。我们按陈主任的要求练了一会儿，果然效果很好。陈主任夸奖说：“要是能统一服装，再穿个大头鞋就像样了，好好练。”说完他就又去别的班级指导了。陈主任走后，大家练得更起劲了，“三个90度，标准划一，腿落地时，掷地有声”。自那时起，我对陈主任产生了无比的好感，无限崇拜之情油然而生。

经过多半个学期的练习，我们班取得了体操比赛全校第一、歌咏比赛第三的好成绩。也就是这个学期，我以班级期末考试总分第一名，被选为校级优秀学生。在颁奖大会上，领“优秀学生奖状”时，恰巧是陈主任为我颁奖，他无比亲切地对我说：“好好学习，将来为中国人争光。”就是陈主任这句话，一直激励着我在求学期间刻苦学习，因而成绩一直非常优秀。多年来，我一直对陈主任充满了感激之情。

共产党运动多，五七年整风反右，五八年大跃进、人民公社，我也忙于学习。1958年陈主任调到海头中学后，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。可是，他给我发奖状时说过的那句话，一直激励着我努力学习。我觉得陈主任这句话是对我最高的奖赏，比“体操比赛全校第一、歌咏比赛第三的好成绩、班级期末考试总分第一名，校级优秀学生”珍贵一万倍！

1961年夏天，我高中毕业，并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哈尔滨工业大学航天航空系，“金榜题名”、“皇榜高中”！在当时，那是绝对的重点大学，“航天航空”，国家尖端科学！毕业后直接到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工作！我原本以为，为中国人争光的愿望马上就要实现。不料想就因我家庭成分是“纠偏中农”，政治审查“不合格”而“落榜”！按当时的规定，只有“贫下中农”才有资格上大学！上个世纪的五六十年代，那是个唯“成分论”的年代，是个以“阶级斗争为纲”的年代。现在的年轻人是不知道的：农村中，把人——农民，分成穷人和富人，即好人和坏人——“贫下中农”即贫农、下中农，是“好人”，是共产党依靠的对象；地主、富农和富裕中农还有“纠偏中农”是“坏人”！是敌对的阶级，是要被消灭的阶级，是要打击的对象。所谓“纠偏中农”，就是当时的领导认为“坏人”还太少了（那么，也是“好人”还太多了！），于是又从“好人——中农”中拉出一部分，去“纠正‘坏人’太少的偏向”——去当“坏人”！——“纠偏中农”。我那可怜的“家”，就是这样，被从“好人”中拉出来，当上了“坏人”的！唯“成分论”就是以你出生家庭的成分（贫农、下中农，地主、富农、富裕中农），来论——决定你是好人还是坏人！即以你生在好人的家庭，还是坏人的家庭，来决定你是好人，还是坏人！你的父母（家庭）是好人，你就是好人，你的父母（家庭）是坏人，你就是坏人！当年最有名的一句话就是——“龙生龙，凤生凤，老鼠生来就会打洞。”

于是，我就看着哈尔滨工业大学航天航空系不能上，空军也不能当，国家户口转为农村户口，校级优秀学生、哈尔滨工业大学航天航空系的高材生被“一棍子打死”——回家！回农村，当农民！于是，我开始了那18年“面朝黄土背朝天” 的、饱受歧视压迫的、最底层的、生产队“社员”的生活。

18年中，我堂堂正正做人，“正步走”，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。

18年中，我也去过赣榆县“塔山农田水利训练班”，当过班长，干过水利技术员；在山东郯城县“泉源农中”当过教师。无论到哪里，都是出类拔萃的佼佼者，“学习优秀，工作认真，成绩显著”，都是出类拔萃的先进模范人物。

想当年，我是赣榆县中学第一届高中毕业生，也就是赣榆县第一届高中毕业生！全县几十万人口中的“人尖子”！那时小学毕业就是“秀才”。我是“学习好、身体好、思想好，品学兼优的校级优秀学生”、哈尔滨工业大学航天航空系的高材生，响当当的“才子”！

是共产党的学校把我培养大，我接受的是“热爱共产党，热爱国家，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”的教育，是共产党和国家教给我为人民服务的本领。我也要为人民服务，我也有为人民服务的本领！我有好好活下去的权利，我想要、我也应该有一个，属于我的体面的工作。

但是，在那个年代，陈主任的那句话，显得那么无奈——无论我学习多么好，工作多么认真，成绩多么优秀，无论我多么迫切想为中国人争光，为人民服务，都因家庭成分偏高——“坏人家的孩子”而“无门”，没有人敢用你！直到1966年我又回到生产队，到生产队干活，为“活着”而“干活”。

说起来现在的年轻人都不会相信，我每次的“回家——被撵回家”的原因，都是因为我“太优秀”。在赣榆县中学校级优秀学生、上大学要政治审查，查家庭的成分，看你的家庭出身好不好，政治审查不合格。在塔山农田水利训练班，是班长、全县最优秀的水利技术员，县水利局决定专门拿出一个名额给我转正，又是“政治审查不合格”。在山东郯城县“泉源农中”，我教的班全年级拔尖儿，也是因为要转正，又是“政治审查不合格”！

在10年浩劫中，我听说陈主任在批斗台上挨批斗时，不管在那里站一个小时、两个小时甚至四个小时，他老人家始终是“立正”的姿势——纹丝不动！依然那样坚韧挺拔，威武不屈！这是其他任何人都难以与他相比的。这对于一个当时已经是年近花甲的老人来讲，需要具备何等坚强的毅力啊！陈主任在困境中所体现出来的那种坚强的意志和军人的气质，更令我万分敬佩！

经过18年的苦难，到了1978年秋天，国家恢复高考，在海头中学代课的陈学开考入大学，我被以民办教师身份“顶替”，从生产队到海头中学，接陈学开的“缺”，教初三化学。这算是徐州专区文件，要六六年以前的高中毕业生教课的规定！是上天给了我一次生存的机会。我是民办教师的身份，生产队户口，每月二十二元工资，没有“国库粮”吃，不能像公办老师那样吃食堂。我必须每星期天来回步行几十里路，回家拿煎饼到学校吃。家中六口人的地，又无法种，孩子又小，妻子有心脏病。在海头中学干了一个学期，我只得又回到本公社教附中，每月拿十六元工资，一干就是20年。

1994年民办教师开始转公办，高中毕业生，比我分高，转了；高小毕业生，我的徒弟，糊弄个中师函授毕业，也转正了。我堂堂1961年赣榆县中学第一届高中毕业生却“不够条件”！我后悔万分：我当年要是不考大学，1958年考赣榆师范，现在早已是教育行的干部了。当时，考赣榆师范对于我来说是“小菜一碟”，当时政治审查也不会那么严。我越想越多，觉，睡不着了，精神，崩溃了，身体，也垮了。我大学不能上，民办教师再当不成，有何脸面见人，还活在世上干什么！于是，想到了“死”。又一想，死了怎么为中国人争光？我就班也不上了，下决心治病。我住进了山东省日照卫生中心医院，把1994年到1998年的积蓄、收入，全都送进了医院。

18年的苦难终于过去！1998年，经过考试，我也转为了“公办教师”。

2010年，我住进了赣榆县精神病院，谈话间认识了陈老的次子陈海宁医生，才真正了解老人家的一生。学生不才，未能做到您所期望的“为中国人争光”，只做到了堂堂正正做人，“正步走”，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走。

今天，您老人家百年诞辰。回想往事，您那魁梧的身影，又在浮现我的眼前，您那洪亮的声音，又在我的耳边回荡：

“正步走，一定要用力，要掌握保持三个90度，用力是，全身用力，三个90度是，腿抬起时，小腿和大腿在膝盖处成90度，大腿和上身成90度，摆动胳膊抬腿的一边，尽力向后伸直，另一只胳膊上下两节，在胸前成90度，抬起的腿，落地时要用力，要让地出声。听我口令：正步——走！”

先生百年，谨以此文纪念。

没能为中国人争光的学生：王均宝愧拜

（王均宝，男，江苏省赣榆县柘汪镇人，赣中1961届校友。陈乃昌先生1956年至1958年在赣中任教导副主任。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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