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离开我们已近22年了,一直都想写一篇怀念他老人家的文章,但总是写不下去,每次都是笔未落下,泪已先下。每当想起他老人家,胸中便涌出巨大的悲痛,这种痛撕心裂肺,不能自已,又能写出什么文章呢?再过几日就是父亲的百年诞辰了,就以此文字作为我的祭品,焚于父亲的墓前吧!父亲走得突然,是突发心脏病去世的,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。2001年4月14日早晨接到父亲去世的消息时,除了悲痛之外,就是太多的遗憾,觉得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老人家诉说,却再也没有机会了。自1978年初到南京大学读书起,除了在加拿大留学的几年,我每年春节都会回赣榆,一来春节是万家团圆的日子,二来正月初四是父亲的生日,回去能为他老人家祝寿。遗憾的是2001年的春节我正好没有回去。那时,中国科学院系统的研究所都把进入“知识创新工程”当作头等大事,因为进了创新体系,才能获得经费支持,研究所才能走出困境。后来有的研究所进入创新体系后还燃放烟花爆竹庆祝,可见大家的期待有多么强烈。作为所长,我正在为土壤研究所进入创新工程而作最后的努力,春节期间,我的大部分精力也都放在答辩申请的准备上了。由于准备充分,春节后土壤所的申请答辩获得高度认可,顺利进入创新体系。从北京回来后,又马不停蹄,开始了方案的落实工作。4月13日下午,在我主持下完成了创新研究员的答辩工作,这意味着主要任务完成,终于可以松口气了,心里也准备着回家给父亲打个电话,让他分享我的成果与快乐。走出办公室的大门,恰巧碰到一位同事,他说所长最近这段时间太累了,现在大局已定,就和我们一起出去吃个饭,放松一下吧。我答应了,心想第二天再给父亲打电话,结果第二天凌晨就接到父亲去世的消息。正是这样的结果,让我特别内疚和难过。这22年里,我一直在想,如果那年春节我能够回去,如果那天晚上我打了电话,心里是否能得到些许安慰?但“如果”不会变为现实,天下也没有后悔药,我只能永远背负着这份内疚与遗憾了。父亲周自然生于1923年2月19日,农历正月初四。他自幼聪慧,但一生颇为坎坷。他老人家在世时,很少说自己的事,但家里的长辈们偶尔会和我们说到他。我的祖父是个私塾先生,父亲在家里是最小的孩子,虽受宠爱,但因家境贫寒,日子甚是艰难。祖父上课时就带着他和大孩子们一起上课,据说,当祖父问到无人能答的问题时,就让父亲讲给大家听,足见他的聪慧。后来父亲又去读公立小学,成绩依然优异。据父亲自己说,他当时在班里年龄小,个子也小,但因为见识多,会讲故事,大部分孩子都听他的。不幸的是,父亲12岁时,祖父就去世了。私塾先生的家本就困难,祖父去世后,再也无力供养父亲继续读书了,小学没毕业,就辍学在家,跟着我的伯父和姑父做点小生意补贴家用了。尽管如此,父亲仍喜欢读书,一直自我学习,所以解放后,就当了小学老师,然后又通过自学和进修,不断进步,先是当小学校长,后又当了赣榆县教育局教研室主任。教研室里的大部分人都是大学生,但大家对父亲都敬重有加,如果父亲没有足够的学识,是不会有这种结果的。在外人看来,父亲算是大知识分子了,实际上,他连小学毕业文凭都没有。凭借着能力和为人,父亲本应在事业上有更大的成就,但在入党问题上遇到了麻烦,影响了他的一生。1958年父亲申请入党并进入候补期,但所谓历史问题,没能让他正式入党,这一等就是二十多年。关于父亲的历史问题,我不是很清楚,只知道一个大概。抗日战争时期,全民抗战,作为热血青年,当时只有十几岁的父亲以周章的笔名在《海州日报》上发表了一篇抗战文章,大意是号召大家团结抗战,否则连云港就要沦陷了。对这样的青年,自然会受到有关部门的关注,据说当时有一批青年集体填了一张表,也没有参加什么活动,但这件事后来被认定是加入了国民党的外围组织。也就是因为这件事,父亲的入党问题一直无法解决。好在当时教育局的领导赏识父亲的才能,还能让他在原有的岗位上工作,但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,要想获得重用已无可能,所以父亲一直不得志,心里的郁闷可想而知。父亲的“历史问题”不仅影响了自己,连我入团都受到了影响。改革开放后,组织上希望父亲重新入党,可父亲坚决不同意,坚持认为自己已入了党,只是当时未批准而已,希望党龄从那时算起,后来组织批准了他的要求。父亲又向组织反映了解放前为共产党解放区做事的经历,主要是以跑生意为名,为解放区传送情报,运送药品和紧缺物资等等,因有当时共产党的干部作证,解放前参加工作的事也获得了组织承认。那段时间,我已考上南京大学,弟弟康民和进民也参加了工作,应该说父亲的心情是愉快的,可惜由于年龄原因,行政上已无提升可能。父亲曾经和我说过,他当上赣榆县政协委员后,政协领导很希望他到政协工作,这样职级可以提升,但父亲实在放不下一辈子从事的教育事业,没有同意。后来父亲又被评为高级教师,就更不在意职级问题了。“夕阳无限好,已是近黄昏”,父亲给自己总结的这句话,真实反映了他当时的心情。离休后,父亲发挥余热,积极投身于赣榆教育志的编写工作。从赣榆的教育发展历程而言,父亲算是活字典了,尽管如此,父亲经常查资料,深入基层调研,和大家一起完成了教育志的编写,其工作也获得广泛好评。正因为父亲一生没有获得充分施展才能的机会,让我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,就想以自己的努力来弥补他老人家的遗憾。我想父亲是看见我的努力的,特别是文革后第一次高考,我就考上南京大学化学系,而且是全县最早拿到录取通知书的,后来又考上中国科学院南京土壤研究所的研究生,然后出国留学,回来后不久就成为土壤所的所长。这对做了一辈子教育工作的父亲而言,内心是颇感欣慰的。遗憾的是他走得太早了,没有机会让我进一步展现自己,让他的心灵得到更大的安慰;也没有机会让我好好孝敬他,让他过上更好的生活。父亲的突然去世,对我的打击是巨大的,以至于很长时间都不能从悲痛中走出来。当他离开我的时候,我才感觉到那个推动我前行的人突然撒手了,我无助地站在原地,感到浑身乏力,内心充满迷茫。我时常想,如果父亲晚些走,我也许能够在事业上取得更大的成绩。虽然父亲在我上大学后就很少再教导我,但只要他老人家在,我就会感觉到无声的激励和鞭策。父亲的突然离世,也让我深切地体会到,尽孝是不能等的,否则就会遗憾终生。后来土壤所的研究生们春节放假时,我都会劝大家尽量回家过年,在家多陪陪父母。父母对儿女的爱是无声的,只有失去的时候,才能充分感受到爱的分量。小时候,感觉父亲是严肃的,很少对我们兄弟几个有亲昵的举动,也不记得他抱过我们或带我们玩耍过。当时,由于工作忙,单位离家又远,父亲吃住都在单位,有时周末也不回家,我们是很少见到他的。能记得的温馨画面就是,周末的时候,母亲有时让我带着两个弟弟去父亲的单位找他,然后父亲会抱着弟弟们拨通当时做邮电局话务员四姨的电话,让我们和四姨打招呼,说说话。记忆中,父亲只抱过妹妹秀芳,她最小,父亲经常抱着她在屋子里踱步。在我的印象里,随着年龄的增长,父亲变得愈发慈祥,对子女的关心也愈来愈多,对孙辈们更是疼爱有加,偶尔还会提起我们小时候的情景。我小时候体弱多病,上小学时,经常发烧,有时在课堂上就因发烧趴在座位上不动了,老师过来摸摸头,就让大同学背我回家,然后就是母亲背我去医院。由于没找到病因,医生总是按感冒治疗,开一些退烧药和中药,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藿香正气丸了,丸子比鸽子蛋还大得多,要嚼着吃下去,很痛苦。直到1965年,我刚上三年级的时候,在一位老中医的建议下,查了肝功能,才发现是患了肝炎。住院治疗期间,我是快乐的,吃的好,也更能感受到父母的疼爱。由于找到病因,身体恢复很快,一个多月就病愈出院了。我生病这件事对父亲影响很大,从那开始,为节省开支,父亲开始回家吃住,并戒了烟。在我出院回家的路上,父亲和我有了第一次的正式对话。由于生病的原因,一个学期未上课,他征求我的意见,问我要不要留级,我当时很坚决地拒绝了,父亲也微笑着同意了。我当时很高兴,一是又能和熟悉的同学在一起了,二是感觉父亲相信我,对我有信心。父亲对我们的爱很少表露出来。三年级上学期还没结束,文革就开始了,不久后小学就下放到街道,维持到1969年就算毕业了,也没有毕业证。当时赣榆县中学已经停课,也不招生,直到1970年,68、69、70三届小学毕业生一起上中学,按连排编组。1973年高中招生,当时邓小平主持工作,教育回潮,全校初中毕业生,在加上城东公社的毕业生,大概几十个班,只招收6个班,要通过考试录取。当时父亲很紧张,因为我要考高中,弟弟康民要进初中,他担心我们上不了学,因为那时候除了考试,还要考虑政治因素。父亲虽然没有离开教育系统,但先后下放到小学和印刷厂工作,生怕他的问题影响到我们读书。考试结束后,成绩并未公布,据说我的成绩位列前茅,我和康民都顺利入学,父亲非常高兴。过后他对我说,如果我们入不了学,他就去问个说法。我听了以后,内心异常感动,一向平和的父亲,为了我们,能下如此决心,这份爱是何等深重啊!为了不辜负父亲的期望,进入高中后,我学习更加努力。首次期终考试,就成为全年级总分最高的人,也是唯一一个每门功课都在90分以上的人。可惜好景不长,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兴起,学校秩序再次被打乱,即使如此,我还是尽可能争取多学一点,因此老师们对我的印象一直不错。高中毕业后,我作为一家可以有一名子女留城的政策受益者而没有下放农村,因为那时大姐振华早就下放到滨海农场了。不久,由于母校缺少实验室管理员和代课老师,父亲认为这是个机会,于是在当时虞校长的建议下,我得以进校工作,进校后,我一边管理实验室,一边给初中带一些课。老师们可能觉得我的表现不错,学校又缺人,所以又陆续在我们这届高中生中选了几个人进校任教。现在回想起这段经历,仍觉得幸运。即使在文革期间学校缺人,如果没有父亲在教育界的影响,没有我在读书时的良好表现,都不可能让我这个高中生进校工作,应该说,我和父亲共同的声誉,成就了我的工作,而这份工作也为我文革后顺利考入南京大学创造了条件。在赣中工作期间,还有一件事让我难忘。有一次,全县教育界搞文艺汇演,我被抽去做准备工作,在演出礼堂里装灯、装喇叭,一切就绪后,演出也就快开始了。这时,教育局的一位同志发现缺少拉幕布的人,就让我留下来拉幕。我累了一下午,又没有吃饭,虽然不情愿,但还是坚持了下来,直到演出结束。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,父亲见我很疲惫,脸色也不好,待问明情况后,就让母亲赶紧给我准备吃的,同时表达了对让我拉幕的同志的不满。想不到第二天,父亲还特地找到了那位同志,批评他不该这么使唤人,并问他,如果我是一个干部子女,你能不能这么做?那个人一再道歉,说当时不知道我没吃饭。这件小事我一直没忘,因为它足以体现父亲对我的关心和呵护。父亲很少表扬我,倒是经常指出我的不足,有时一说就是几十分钟,但在我上大学后,父亲就再也没有批评过我。正因为表扬少,对他老人家每一次肯定都印象深刻。文革前,作为教研室主任,父亲会经常到我所在的小学检查工作,这时我的老师就会把我的作业拿给他看,但回家时,父亲从未向我提及此事,还是母亲告诉我的,我想父亲应该是满意的,如果作业不好,估计老师们也不会主动把作业拿给他看的。大概小学五年级时,我写了篇作文,参考了报纸上看到的一些东西,老师大加赞赏,写了语言流畅,读起来恰似滔滔江水之类的评语,我很高兴,就把评语念给母亲听,母亲也高兴,晚上就把作文拿给父亲看。第二天母亲告诉我,父亲看了作文,觉得一般,没有老师说得那么好,我当时颇为失望,但也不曾争辩。我上中学时,父亲碰到我的语文老师,说我作文写得好,回来后,父亲也只是说老师夸你了,仅此而已。大概在1973年的时候,有一次晚饭前,我在饭桌上做数学作业。当时是盛夏,为了凉快,吃饭都在院子里。饭前,父亲顺手拿起我的作业本看了看,然后就把作业本传给弟弟妹妹,说你们都看看大哥的作业写得多好,那是父亲第一次对我的表现发出由衷的赞叹,也让我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。父亲的夸奖的确不虚,当时的数学老师,在课堂板演是都用仿宋体,非常漂亮,于是我也学着用仿宋体写数学作业,字迹看起来像刻钢板一般整齐,再加上老师可能出于欣赏的原因,夸张地在作业本写上一个大大的“超”字,看起来赏心悦目,难怪父亲也会夸奖。现在想起来,还是因为文革期间学业很松,才有可能这么认真地对待作业。如果放到现在,孩子们作业堆成山,睡觉的时间都不够,又如何去刻“钢板”呢?我在小学中学阶段,对学习一直是自信满满的,但刚进大学时,这种自信便受到了很大的打击。我们是文革后的第一届大学生,十年积压的人才,又是南京大学这种学校,真是藏龙卧虎,班里不少同学都自学过高等数学和英语,我顿感“亚历山大”,也是第一次对“井底之蛙”这个词有了最切身的体会。写信给父亲时,就不免流露出自卑的情绪,父亲就鼓励我,说我的智力完全没有问题,只要努力就可以了。后来当我拿到三好学生奖章时,可以看出父亲比我还高兴。大学毕业后,我考上了中国科学院南京土壤研究所的研究生,父亲深感欣慰,他说我应该是全县第一个文革后的大学生里考上研究生的,兴奋之情溢于言表。有一次父亲来南京出差,特地拜会了我的导师谢建昌先生,事后,谢老师和我说了两句话:你的父亲很有水平;你父亲说无论你在哪里他都很放心。知道了父亲对我的评价,内心充满感动,能做一个让他老人家放心的儿子,这便是对我最高的褒奖了,我多么想以自己的努力,回报他的信赖呀!每念及此,仍忍不住热泪盈眶。父亲爱学习,是没有一天不读书看报的,涉猎之广,到了令我惊讶的地步,就连科普知识,我也自叹不如。也难怪我们大家庭里,甚至邻居们有什么疑难之事,都会找他咨询。父亲爱学习,也喜欢爱学习的人,对他单位里的青年才俊,总是赞赏有加,也经常以他们的事例教育我们,要我们向他们学习。父亲做事极认真,那时中小学的统考考试卷都由教育局统一发放,在父亲负责的年代,不曾出过任何差错。记得文革中的一天,父亲对我说,样板戏《红灯记》的唱词中有一个字不妥,读起来别扭,应该改一下,过后不久,这个字果然改了。这件小事,让我对父亲愈加佩服。父亲性格温和,也很开明。记得家里时常有不同时期的同事来看望他,交流中不难看出大家对他的尊重。直到现在,和父亲共过事的人谈到他,其怀念之情仍表露无遗。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,同事们对父亲的尊重,源于父亲的工作能力和亲和力。记得文革后第一次工资调整,不是普调,只有一部分人能调,既要考虑工作表现和工作年限,又要考虑家庭困难情况,这对经过文革,十几年都未长工资的人而言,其期盼可想而知,父亲的单位亦是如此。父亲深知这次调工资的难度,于是做了一个出乎大家意料的决定,明确表示自己不参加工资调整。当时父亲是单位里工龄最长的人,也是家庭最困难的人,他的主动放弃,平复了所有人的心态,纷纷劝说父亲不要放弃,而父亲一直坚持到名额报上去也未改变决定。后来全体人员写信给教育局,要求优先考虑父亲。结果是皆大欢喜的,教育局接受了大家的请求,并增加了一个名额给父亲。虽然最后父亲也调了工资,但事先他是绝对不会想到还会增加名额的,这终究还是源于他内心的主动。这件事对我影响很大,使我在名利面前,都能保持平常心。在土壤所担任室主任和所领导期间,每年所里都有考核,连续三年优秀的,就可以升一级工资,我始终坚持自己不参加评优,把名额让给表现优异的年轻人。父亲不仅对同事,对任何人都持有尊重的态度。我中小学时,时常有同学到我家找我玩耍,父亲都能记得他们的名字,也能和他们进行一些平等的交流,到现在我的不少同学还记忆犹新。父去方知尽孝难,如今何处见慈颜?二十多年过去了,和父亲交谈的场景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,我是多么希望还有这样的机会啊,哪怕是在梦里。我总觉得我和父亲在心灵上有一种天然的默契,父亲也是这个世界上最懂我的人,很多事情不用说,彼此都能理解。父亲的离去,让我失去了能够诉说我的欢乐、我的苦痛、我的困惑的知音,又像是一个小学生写好了作业,却再也找不到那个为你批改作业的人了。22年里,时常涌动在我心头一句话就是:父亲,我想你!(周健民:江苏省政协原副主席、农工党省委会原主委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