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作者:汪嘉夫,赣榆青口人,以老青口人的视角记录了老青口的街巷。文曾发表于连云港日报,在报纸上有删减,本处发表的是原文。

天官巷旧话
汪 嘉 夫
天官巷,在赣榆青口的老街旧巷中,虽不似二道街、牌坊街、前宫路、后宫路那样的大街大路遐迩闻名,但在近七十条寻常巷陌中,却广为人知,独树一帜。许多人知道天官巷,是因那巷中有家幼儿园——先是机关幼儿园,后是实验幼儿园。六十多年间,成百上千个来自不同家庭的孩子,一茬接一茬陆续在这里度过了他们快乐的童年。每近放学时间,来接孩子的家长们早早到来等候,一时间,一条巷子便如同闹市。
其实,有着二百多年历史的天官巷,岂是一家幼儿园所能尽言?天官巷位于老城区西部的“肋条”部位。它北接关庙巷,南抵牌坊街,通长约二百五十米,宽可五米。和多为扭扭拐拐的其他小巷类似,天官巷也不是南北一条线,而是拐了两个弯,呈现为三段:中段最长,约有百米;其南端西拐数米再南拐,延伸近九十米连接牌坊街,为南段,巷内人家习称其为“南巷子”;其北端东拐约五十米,北接关庙巷,直通后宫路,为北段,习称“北巷子”。一条巷子,两竖两横,自南往北,大致呈二级台阶状。巷子中段的北端与中间,又各有一小巷往西,分别与蔡家巷、隆嘉巷相通;中间与南端,则各有一往东小巷,分别与琵琶巷、翟家巷相通。若将巷子中段比作树干,这四条短巷,则是互生的旁枝——只不过,与翟家巷相通的那条小巷不短也不窄,与“南巷子”相差无几,巷内北侧民居相依,南侧抵乾泰巷后墙。为和“南巷子”“北巷子”区分,街坊们称其为“东巷子”。由此可知,天官巷并非是单一的巷子,而是个南北为主、两边出叉的“组合体”——早年间,若有外人初来此巷走亲访友打听门户,需得先说清是南巷、北巷还是东巷,否则是要多费口舌的。天官巷四通八达,方便生活。而且,地势南高北低,一溜缓坡,雨水过后,从无积水泥泞。如此地利,实为其它小巷多不具有。老青口的诸多小巷,不论深浅宽窄,皆各有名称。其或冠之以大户人家姓氏,如蒋家巷、周家巷、蔡家巷;或附之以地标建筑、著名商号,如关庙巷、商会巷、乾泰巷……而天官巷则不在此列。究其名称由来,颇具诡异色彩。相传大清乾嘉年间,青口商贸发达,晋浙徽商纷至沓来,生意兴隆、盆满钵满之际,便营家造院,落地生根。捷足者,首选青口河以北沿岸,所建多为前店后宅,遂陆续形成二道街、牌坊街等街市。后来者,则河畔开店,北向建宅。其间亦有官绅人家,争占地利,造房扩府。当此大兴土木之际,巷陌交通随之成形。尚无名称的天官巷,亦应运而生。其时所建,多为砖木结构,两进、三进的高房大院,远非寻常百姓的低檐茅舍可比。由此,每当夜幕四合,家家关门闭户之时,这条人迹尚为稀少的巷子,便显得十分清冷。尤其是南巷子,东西两侧,高墙对峙,更显幽深清寂,行走其间,咚咚的脚步声分外清晰,令人心悸。传言说,有一商户,某日在外因故夜归,将及家门,突觉有人背后轻拍其肩,且有一股寒气直冲项颈。他心中一惊,猛一激灵,却并没回头,而是屏息敛气,大步前行。到了自家门口,方猛拍门环大声呼叫,待家人开门时他回头一瞥,巷中哪有人踪人影?——事后,他惊惊悚悚地告诉家人,幸亏早先听老辈讲过,夜间独行,不论是在小巷还是在野外,倘若身后无声无息而突然有人拍你肩头,万万不可回头,那是遇到鬼魅了。若是回头,直面你的,必是青面獠牙的厉鬼,必会咬住你的脖颈,吸干你的血。但若是不管不顾一直前行,则可保无事……自那之后,巷中之人夜间便不敢轻易出门了。即便有急务外出,也是两人或三人结伴,还要打着灯笼,一边行走一边大声说话。但有一号称“许大胆”者,对此却偏偏不信。某日五更,夜色未散,他不听家人劝阻独自外出赶路,待到天明,却被发现,他已横卧巷中,血迹斑斑,面如黄纸,气息全无了……传言不胫而走,巷中人家再也无人敢于夜行了。周边住户也很快知道,这条巷子“紧”,不但夜间不敢穿行其间,即便是大白天,也尽量避而远之了。巷内人家惶惶不可终日,几番会议,又经风水大师指点,很快便筹集金钱,在“许大胆”暴死处——南巷的一堵西山墙上(即后来的幼儿园大门对面稍偏北处),油漆彩绘了一巨幅壁画,以镇鬼魅。那壁画为长方竖式,周边镶以木条。画中所绘一人,如真人般大小,体型魁伟,面色紫红,身着五彩官服,足蹬粉底皂靴,手执朝笏,神态威严肃穆。画像两侧,各书“寇天官在此”“诸神奸莫入”五个大字。整幅画面浓墨重彩,线条流畅,据说系以重金自外地请来高手所绘。据《宋史·寇准传》,寇准为北宋一代名臣,清正刚直,曾任宰相,封莱国公,世称“寇莱公”。青口民间则传说,他日管阳,夜管阴,能降妖魔,镇百邪。“天官”坐镇,这条一度令人惶悚的巷子,从此一派祥和。无论是三更狂风五更雨,还是月暗星稀夜色深,有人独行其间,再也无惊无扰,平安无事了。据说,早年间,那壁画每隔几年就要重新油漆一遍,都是几家大户轮流出资。天官巷“换了人间”,时在1947年。那一年,人民政府领导的“土改”运动暴风骤雨般席卷赣榆,席卷青口,豪绅富商或被“打倒”,或远逃他乡,房产浮财被全部没收,有的充作公用,大部无偿分给了穷苦百姓。被“打倒”或独身出逃留下家小的,则被赶到门房边屋,偏居一隅。流离失所或住房逼仄的贫穷人家,除少数害怕还乡团的反攻倒算,而不敢接受这“胜利果实”,大都喜迁新居。我的父母,即在此时分得了天官巷的一处房产。他们带着两岁的女儿离开大家庭,离开关庙巷那三代同居的茅屋小院,开始了自立门户。孩童时代的我,是一直不敢直视天官巷的那幅壁画的。那个鬼魅故事,每听老人讲起,总是头皮发麻。妈妈曾几次叮嘱我:“经过南巷子,要是有人从后面叫你,千万莫回头!”天黑之后,我们这班顽童从不敢去南巷子玩耍,即便跟着大人走,经过那壁画之处,也都是低头匆匆而过。在我的印象中,那壁画,那壁画中的寇天官,是斑驳不清的。但若单独经过那里,大白天也是心中怯怯。直到在青口小学上三年级了,上学放学往返其间,依然不敢直视,好像觉得,那画中就有厉鬼。到后来,我便宁愿多走弯路取道东巷,也不走南巷了。早先的天官巷,老辈人说得出的有名之所,自南往北,东侧,依次是周小余宅邸(解放后驻军通讯连,曾作赣榆报社),朱乾泰大院(解放初县机关干部学校,后幼儿园);接下来,是陈四行主商行;再往北,是许、黄、蔡、李、宁等几家大户宅院。西侧,是许新记商行(含船行、油行。解放后县人委宿舍),天主教堂(青口唯一的洋教堂,1950年代初期被拆除),宋家老宅(家有多年海州为官者,解放前夕去了台湾),马三大人府邸,并郑、胡、蒋等富商宅院……父母所得,是巷子中段大门朝西一座两进院的外院(里院分给了一王姓人家)。此院原系小南门里“同利祥糕点店”李姓老板的宅邸,其另有酱园等产业。外院正房三间,一明两暗,以木板隔间。门前台阶数级,门扇漆黑厚重,门槛高可盈尺。上望皆为寸厚木板,上铺一层薄砖,再以小瓦覆顶。两侧室前望各开一方形天窗,嵌以透明玻璃,罩以粗铁丝网;前壁有木棂花窗,亦镶嵌玻璃。正房之外,还分得四间西厢房。其南接一间公用过道、一间门房(政府安置一李姓大龄鳏夫所居)。西排房虽稍见窄矮,但与堂屋形成梯次,倒也协调。“三年困难时期”,我父亲拆了堂屋望板,卸了隔间板,以换取地瓜萝卜应对饥荒。那一天我向前帮忙,伸手抬那板子,谁知竟一把没能抬起,被大人喝退一旁,不由心中暗骂,这门板怎这样死沉!……天官巷中,“马三大人”宅院别具一格。它最初的主人是谁?老辈人也说不清,只知道,这位“马三大人”是民国名将马继增的侄子。宅院雄踞巷子中心,坐北朝南,虽只两进两出,却是三院通联:正院两侧,各有院落。堂屋一条脊,扯东到西约二十间,以花墙分隔为三个四合小院,有花瓶状小门相通。宅院有南、东两座大门。朝南的正门,直通牌坊街(后来门前数米建了一排平房,挡住了直接南去的路,已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事了),门楼高耸,气势轩昂,门楣上方有大片砖雕。东大门,面向天官巷,斜对我家院门,门口分立一对上马石——我记忆中的南大门门楣上的那片灰色砖雕,图案漫漶不清;而东大门口的上马石却十分光洁,儿时的我辈常坐上去玩耍,可惜后来不知不觉间竟不见了。
“马三大人屋后”,是当年我和小伙伴们夏日玩耍的主要场所和乐园。高墙之下,这里少有阳光照射;巷口一株硕大的榆树枝叶如盖,一片阴凉。尤其是,半人多高一尺多宽的护墙石一字排开,延绵数十米,可供我们爬上爬下嬉戏打闹,更可坐在上面,把中间钉块小板的木棍绑在腿上,下地比赛“踩高跷”……“马三大人”宅院,土改时全被分掉。先是把东院隔开,前后屋分给了两户人家;数年后又把西院隔开,西向另开一处大门,一座大院变成了各自独立的四个院落。于是,东、中三个院子仍属天官巷,而西边院子,则归于蔡家巷了。天官巷的那幅壁画,土改之后,就再也没有人去重新油漆。它任凭风吹雨打,日见模糊。直到“大炼钢铁”那年,不知何日何时,连同山墙、房屋,一并被拆除了。只有“天官巷”的名称,被一直沿用下来。天官巷中人家,数十年来和谐相处,礼尚相待,“五好家庭”的牌子,曾挂上许多人家的门楣,巷子也曾连续多次被评为“文明巷”。生活其间,风和日丽!人间风雨,正道沧桑。2019年春节过后,随着旧城改造的推进,青口的西部片区,也开始整体拆迁了。旬月之内,数代为邻的街坊们告别老宅,风流云散。现如今,规整的高楼、顺直的道路,已然替代了昔日杂乱的平房、曲拐的小巷。天官巷,也终于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说古话旧中的一个小小篇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