乌黑的发髻,细碎的绸衣,和几个老邻居安静坐在穿堂里,不时地招呼一下来往的路人,时而朗朗地笑着。 这是奶奶留给我最深的生活画面了,其实她已经离开十几年了。 喜欢她那些平凡而又传奇的经历。每每谈起她的年少时光,奶奶总是满脸的光晕,那段日子留给了她太多的美好。娘家是方圆百里大户,家里有上千亩的土地,大片大片的宅子,几重几进的房子,家里的长工短工,而她自己也配有贴身的丫鬟。那时的她过着衣来伸手、饭来张口的生活。每天早上都有人侍侯她起床,洗漱,吃饭。可奶奶不是一个娇纵的人,明是主仆关系,实际情同姐妹,甚至因为感情好,丫鬟后来是跟着奶奶陪嫁了。听奶奶说,她把父母给的体几钱积攒起来,就买了几十亩地。 闲暇的时侯,奶奶说她喜欢到家里的炮楼上转转,高兴的时侯还要放上两枪。我没见过炮楼,只是想象而已。记得前段时间电视剧《雾柳镇》,庄园门前就有高高耸立的炮楼,我特意咨询了一下父亲,我也才能真实地想象一下奶奶的生活场景。 奶奶年轻的时侯最喜欢读书和做女红。家长也开明,特意为她请了私塾先生。奶奶说她最喜欢看《红楼梦》《西厢记》《说岳全传》等古书。白天上学堂,所以晚上常常得熬灯夜读,但怕家长呵斥,常常都得等家里人睡了,再偷偷地把油灯拔亮,津津有味地沉浸在书香里,有时读得累了,书一抛就睡着了。 奶奶的手特别巧,我想应该也是那时侯打下的基础吧。奶奶擅长剪纸,常常一张纸三叠两叠,再几剪子下去,拔拉拔拉就是一个漂亮的图案。村上每逢喜事,那些人总要来请奶奶来剪各种各样的图案,有贴窗上的,有贴脸盆上的,有贴茶杯上的。 这些大富大贵带给奶奶的是一份大气与从容,是一抹烙在生命里的底色。爷爷家挂着“千顷牌”,在东南一带也算是个殷实的地主。听奶奶说,出嫁的时侯,凤冠霞帔,绫罗绸缎,八人大轿,风光之极。那时侯时新杭州货,八大件,八小件,都是从杭州经陆路水路运过来的。 但所有的这些,并没有给奶奶带来恒久的幸福。新婚不久,家里就遭强盗了。十几个持枪盗贼破门而入,真枪实弹,火力猛攻,所到之处烧杀抢掠,一片狼藉。最后掳走了家里的五口人作为人质,包括爷爷的两个哥哥,嫂嫂,还有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妹妹。因为新婚,奶奶还不在强盗的名单上,蒙着被单躲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才得以幸免于难。听奶奶说,当时强盗就在她身边来回过,她听得见他们的说话声和脚步声。而强盗的交换条件就是八十根长枪,八十根短枪,八千块大洋,第二天正午时分交接,过期撕票。当时正值青黄不接,家里也没有过多的积余,一次就被迫卖了七百多亩地,又加上凑借钱物还是耽误了半天,五条可怜的人命就这样活活葬送盗贼的手中。 新婚的奶奶陪着爷爷含泪埋葬了亲人,亲自收拾残局。按照世俗,那十八岁的妹妹是不能入祖坟的,但奶奶却认为小姑生前没有归宿,死后不能再做个野鬼,所以在奶奶的坚持下,小姑奶还是入了祖坟。 家道也就从此败落了,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破落地主了。曾经养尊处优的奶奶开始了另一种生活,不涉家事的她也逐渐走到了生活的前台。亲自照料孩子和老人。听奶奶讲,她和婆婆相处得特别融洽。由此我常常想到我的母亲,可能是一脉相承吧。 因为奶奶的深明大义和精明能干,也渐渐赢得了家人的尊敬,也逐渐奠定了她在家族的位置。 土地改革后,家里就真的变成一贫如洗了,很多时侯连温饱都解决不了,家里常常是上顿不接下顿。爷爷作为家里的劳力,常年在外上河工。白天她还要接受各种批斗和思想改造,晚上她就点着煤油灯做豆腐,白天让父亲挑到邻近的乡里去卖,再换黄豆回来做豆腐,剩下的豆腐渣就维持着一家人的温饱。听奶奶讲,每年只有过年的时侯,才舍得买点肉,给孩子补补身体。 她的婆婆也去世了,那时穷人去世多数也就一张草席了。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了,何谈棺材。但奶奶不忍,硬是赊来一口棺材体面地埋葬了婆婆,为此全家清汤淡水地过了大半年。后来给我讲起的时侯,从未见过她有悔意,更多的是走过那段艰难的欣慰。奶奶就这样用她那微弱的肩膀坚强地走过那一段困境。 生活总会有充满阳光的那一天。奶奶老了,依然能干,依然平和,每天家里都聚集了很多的老年朋友,包括当年常批斗她的女队长,可奶奶似乎全忘了,两人经常在过道里谈笑风生。晚年的奶奶又喜欢穿金戴银了。她临终的时侯,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这些饰品能陪她到地下,这是那段奢华日子留给她的最美好的印记,毕竟奶奶是大家闺秀。 荣华富贵里不骄纵,卑微困境里不哀怨,人生的起伏只会让她更从容,这就是奶奶留给我们的最丰厚的财富,这种家风绵远流长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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