笔者自幼酷爱书法,亦喜文学,而书法与文学皆为精品而又完美融为一体的,当属《兰亭集序》。不过,笔者却在教授该文时,发现教材所选的课文有两处标点不甚合理,现不揣浅陋,将疑惑指出来,就教于方家。 众所周知,《兰亭集序》作为一篇古文,原文是无标点的。该文被编者放在苏教版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(必修五))中,采用中华书局1974年标点本。笔者认为标点不甚合理的是“此地有崇山峻岭,茂林修竹;又有清流激湍,映带左右,引以为流觞曲水,列坐其次。虽无丝竹管弦之盛,一觞一咏,亦足以畅叙幽情”一句中“曲水”后的逗号与“其次”后的句号。笔者认为应该“曲水”后当用句号、“其次”后当用逗号。唯有如此,方能符合《兰亭集序》的意脉与旨趣。 从书法角度看,《兰亭集序》被称为“天下第一行书”。《兰亭集序》诞生于一次浪漫的聚会。晋穆帝永和九年三月三日,王羲之、谢安、孙绰等四十一位名士,在会稽山下举行了一次盛大的风雅聚会,大家饮酒赋诗,汇集后请王羲之作序。王乘着酒兴,展蚕茧纸,提鼠须笔,犹如神助,一气呵成,写毕即酒醉鼾睡。醒后再看这篇奇文,自己亦深感惊异,“他日更书数十本,但比之原作,终莫能及”。他终于恍然大悟:“此神助耳,何吾能力致。”那是他的智慧和艺术上升到顶峰时刻的作品,此后再也无法复现了。 《兰亭集序》全文共28行,324字,字字“飘若浮云,矫如惊龙(娇若遊龙)”(《晋书·王羲之传》),其雄秀之气,似出天然。北宋黄庭坚称扬说:“右军笔法,如孟子言性,庄周谈自然,纵说横说,无不如意。非复可以常理待之。”又说:“《兰亭序》草,王右军平生得意书也,反复观之,略无一字一笔,不可人意。”明末董其昌在《画禅室随笔》中说:“右军《兰亭序》章法古今第一,其字皆映带而生,或大或小,随手所出,皆入法则,所以为神品也。”种种评论,都不约而同地指向该作品自然流畅而无雕饰斧凿之迹的特点,以致于就连涂改与增删也成了神来之笔。至于该帖具体在笔法、结构、章法上的不俗成就,因不属于本文讨论范围,在此不作具体分析。 笔者认为,成功的书法作品,其创作与该作品的内容有着极大的内在联系,如此潇洒随意而又自然流畅的作品,其内容所表现出来的意脉也必与之相衬。 那么,我们再从作品内容来看。 《兰亭集序》从东晋习俗——修禊事——写起。“修楔”又称“祓除”、“祓禊”、“禊事”,是古老风俗,人们在水滨洗涤、祭祀,以避邪求吉。春秋时代,祓楔的巫祭衍为伴有春游活动的风俗。晋代,修禊演变成为老百姓普遍参与的礼俗兼具的游乐盛事,文人雅士更是借此怡情山水、诗词书画。 文章接着用抒情的笔调,描绘了清雅优美的山、水、林、竹等自然景物,短短几句,不但写出了兰亭环境的清幽,也写出了与会者的雅情:正是这些自然风光引起与会者饮酒取乐、临流赋诗的雅兴,下文就自然转入叙写雅事,叙写与会者“一觞一咏”、“游目骋怀”的种种欢乐情景。 第二段作者紧承上文“俯”“仰”二字和“信可乐也”一语,转写人世变幻、情随事迁的情况,眼前的美景和人世的欢乐,“俯仰之间,已为陈迹”,乐极而悲生,他们不得不面对严酷的现实:“老之将至”、“终期于尽”。于是,作者自然提出“死生亦大矣”这一主旨。第三段作者抓住死生问题,进一步表明自己的生死观,痛斥“一死生”、“齐彭殇”的老庄学说为“虚诞”、“妄作”,从而表明了作者积极进取的生死观。 《兰亭集序》前面两段分别以“乐”、“痛”作结,最后一段以“感”字作结;从东晋习俗写起,修禊事—游兰亭—观美景—抒幽情,由景及情,由人及己,由叙到议,由横而纵,环环相扣,文思如行云流水,自然天成,令人叹为观止。 如此自然天成如行云流水的文章,表现在词句上,就是文章的疏密有致,恰如书法作品“疏处可走马,密处不透风”的特点。换句话说,我们可以通过朗读字句,体会文章音韵节奏,进而感悟文章的情感脉胳与旨趣。 提出通过朗读字句,掌握文章音韵节奏,来体会文章的情感脉胳与旨趣、作家精神气质的,是清朝的古文流派——桐城派。桐城派的刘大櫆在《论文偶记》中说:“神气者,文之最精处也;音节者,文之稍粗处也;字句者,文之最粗处也。然论文而至于字句,则文之能事尽矣。”这也就是所谓的“因声求气”。 我们用这种“因声求气”的方法来看《兰亭集序》的语脉,在这里我们仅以第一段为例。原文摘录如下: 永和九年,岁在癸丑,暮春之初,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,修禊事也。群贤毕至,少长咸集。此地有崇山峻岭,茂林修竹;又有清流激湍,映带左右,引以为流觞曲水,列坐其次。虽无丝竹管弦之盛,一觞一咏,亦足以畅叙幽情。是日也,天朗气清,惠风和畅,仰观宇宙之大,俯察品类之盛,所以游目骋怀,足以极视听之娱,信可乐也。 显然,带“也”字的“修禊事也”与“信可乐也”两句的停顿应舒缓一些,其停顿可标作“修禊//事/也”与“信//可/乐也”,来表示停顿;而在句中的“暮春之初”、“天朗气清”等句,却无法适用这样的停顿。我们再来看“列坐其次”,如果后面是句号,那么也应该用舒缓的节奏来读,读作“列坐//其/次”或“列//坐/其次”,这显然不甚合理。而事实上,这句读作略无停顿似更为合理,如此正可以引出后面的内容:“虽无丝竹管弦之盛……” 如果“列坐其次”后面是逗号,那么前面“引以为流觞曲水”一句的后面应该是句号还是逗号? 如果用逗号,从语意及停顿上都可通,而笔者更倾向于用句号,理由如下: 一、从语意上看,从“群贤毕至”到“信可乐也”,说的是一个“乐”字,“群贤毕至,少长咸集”写人,“崇山峻岭,茂林修竹”写山,“清流激湍,映带左右”写水,“引以为流觞曲水”则由山水之清幽转写活动的雅洁有趣,属于过渡;“列坐其次”至“亦足以畅叙幽情”则是具体描写如何“雅洁有趣”的。这种先简写一笔,而后浓墨重彩地进行铺陈描绘的,不论在诗词还是在古文中都不乏精彩例文,在此不作缀述。 二、从停顿上看,“引以为流觞曲水”句与“亦足以畅叙幽情”句都可以作为小总结句来看,其停顿亦有相似之处,可分别标作“引以为//流/觞/曲/水”与“亦足以//畅/叙/幽/情”,其舒缓的语气正可作句末总结用。由此也可以看出下文的“列坐其次”是无法以同样舒缓的语气来完成这一作用的。 文章写到这里,笔者不得不又一次沉浸在王羲之在文中所构建的奇妙意境中,不仅为其绝妙流畅的书法艺术击节叫好,更为文中那物我两忘的情思与行云流水般圆融的文笔折服。奇哉羲之!妙哉兰亭! 《兰亭集序》充分表现了王羲之书法艺术的最高境界,这是与作者的气度、襟怀分不开的。王羲之崇尚自然,雅好翰墨,徜徉于山水之间自得其乐,正是这种顺应自然,自由任情,不滞于物的真性情,并且把这种真性情带入到创作中,从而创造出“清风出袖,明月入怀”的行草,为后世之人所景仰叹服。 相传唐太宗得《兰亭序》后,曾诏书法名手冯承素、虞世南、褚遂良等钩摹数个乱真副本,却都未能尽得其妙,无一胜过王的原作。南唐张泊云:“善法书者,各得右军之一体。若虞世南得其美韵而失其俊迈,欧阳询得其力而失其温秀,褚遂良得其意而失于变化,薛稷得其清而失于窘拘。”这也无怪乎就连王羲之自己在醒来后多次复写《兰亭集序》,都无法写不出原来那个样子,才恍悟,原来,那是智慧和艺术的巅峰,是无法复制的!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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